31 苔藓

车斗门板被放下后砸出的重音让斗内胡乱挤作一团的乘客们都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他们已经在这个拥挤且闷热的空间内颠簸了3个小时，虽然在这3个小时内，生锈的悬挂伴随着完全不能称之为道路的道路上的各种凹陷和凸起发出连绵不绝的尖叫声，随机而来的弹跳和下坠也仿佛整辆车在每一个下一秒都有可能翻起跟头，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依靠着彼此的身体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松采沃帮的领队扯着嗓子，用五花八门的人身攻击驱散着这群男男女女的睡意，半是催促半是驱赶地将他们一个接着一个从车斗内拎出来，待他们在车尾的空地上列好一个完全不整齐的方队后，就伸手指了指自己身后的一片城镇的废墟。

【资料图】

那里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老样子，看好你们的表，72小时以后，我们还会在这儿接你们回去！同样是老样子，能把包装满的人，这周的食物会免费提供！仍然是老样子，我们不会点名，现在不会，接你们的时候也不会，因为我也不知道你们叫什么，要是迟到了，就自己走回来！”

松采沃帮的领队一边继续扯着嗓子喊了一遍每次拾荒都会喊一遍的口令，一边飞快地抽干了手指夹着的烟屁股，随后就头也不回地攀上卡车的副驾驶，穿过已经不翼而飞的车门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卡车离开了，只剩下一股寿命即将到头的军用氢能源电池被过分压榨时会发出的淡淡的焦糊味残留在空气中。

被留在原地的人群又愣愣地静止了一会儿，直到荒原上刮起了阵阵的微风，将他们像蒲公英束一样被吹散了，向着那片城镇的废墟散去。

从后视镜看着人群逐渐散开，领队从自己口袋中摸出已经瘪掉的软烟盒，又从烟盒中摸出了最后一根纸烟，扣出仪表台上的点烟嘴按在了纸烟的头部。

吞云吐雾了好机会儿，领队才猛然发觉有人在敲车斗和驾驶舱之间的观察窗。他猛回头，看到了一张瘦削的脏兮兮的黄种女孩的脸。

他拉开窗口的玻璃，对方弱弱地用蹩脚的俄语开口：“包找不到了……找着找着……车开了……”

一个急刹。

“滚下去！找不着背包就用你的裤衩子装！”

十几秒后，女孩抿着嘴唇哭丧着脸从车斗内翻了出来，先因没能掌握好平衡而上半身先着地，随后被因地板油而高速旋转的车轮洒了一身沙土。

慢慢爬起身看着已经驶远的卡车， 64式抖了抖身上布帛褶子里比较大的颗粒，转身向废墟走去。同时抽出了夹在外套内的破旧帆布包。

它说谎了。

但它总归不能和领队解释说，因为他们早于以往的预计时间抵达了目的地，人形心智内置的定时休眠闹钟在车启动之后才唤醒了自己。

十几人组成的拾荒团的光顾并没有让这片沉寂了十几年的废墟重新热闹起来，绝大多数人都已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废墟和瓦砾之间，在几天后的集合时间到来之前，他们很难见到彼此了。

不过，64式实际上对它“队友”们的去向没有任何兴趣。人形走下通往荒废城镇的斜坡，讲手探入腹腔的储物空间中，取出了4枚造型小巧精致的透明容器，分别夹在了一只手五指的缝隙之中。它没有像其他任何人一样钻进那些半塌的建筑物之中，而是直接在一面只剩下半截的围墙脚下半蹲下身子，开始在地上摸索起来。

再次起身时，64式手中的容器内部已经分别多了一小撮嫩绿色的植物纤维，而墙角薄薄地生着的那层苔藓表面多出了几道浅浅的刮痕。

人形将指尖用来提取植物样本的采集器探入口中抿净，看着那些模仿人类指甲形状的工具的绝大部分长度收回的指节内部，又从腹中换了4枚新的空容器，继续寻找下一片可能隐藏着生机的墙角。

这显然不是64式第一次来到隔离墙外活动。它已经混在拾荒团中有半年之久，并在这半年的时间里收集了大量的生长在泛黄区的植物样本，这实际上并不是一名战术人形的职责，也实际上并不是它一开始被指派的任务。谭瀚林指挥官一开始仅仅是让它跟随这些人，观察并记录他们的所作所为，以此作为整观钻石城生态的一块拼图。但在第三次跟团记录的行动中，64式出于接受军用改造前所属职能的职业习惯，随手采回了几株造型怪异的植物。

发现那些被自己种在了人形宿舍投影阳台前的花盆（其实是从食堂淘汰下来的损坏的饭碗）后，谭瀚林看起来比收到自己演算生成的报告还要兴奋得多。从第二天开始，观察拾荒团的任务优先级便被下调了，取而代之的是“尽可能收集更多S09区范围内存活植被样本并培育”的新命令。

能够在泛黄区发现生命，对人类绝对是一件高兴的事情——基于所属“薮春”系列人形的预置自律方案，64式明白这个道理。

克里姆林安全区的很多大学实验室，都很乐意出高价采购这些对于几乎不可能将脚踏出绿区地皮的人而言可遇不可求的样本和切片。

自那之后，被新发掘的植物样本源源不断地被送回格里芬的基地中，其中绝大多数是最低级的苔藓、地衣、矮小的蕨类。64式也机缘巧合地采集到过若干朵干瘪且扭曲的野生蘑菇，并怀着侥幸心理将一种的一些样本喂给了基地实验室的小白鼠。

第二天，无菌舱的内壁被摊开的血肉涂成了粉红色，内部长满了大小不一的水灵灵的蘑菇，伞盖酷似啮齿类目动物的头骨。

后来，64式看到真菌都绕着走。

思绪收回，人形已经装满了自己随身携带的所有容器，距离它跳下松采沃帮的卡车仅仅过去了不到三个小时。

余下的六十多个小时，它该专注于暗哨假身份应当在这段时间内履行的职责了。

想到这里，64式从背后解下那个破旧的空帆布包，提在手中掂了掂。想将它装满，对于它而言其实比采集植物样本更加简单。战术人形的脉冲扫描只需要4次就能覆盖到整片此次拾荒之旅的目标区域，所有尚有利用价值的食物、工具、汽油、电池、枪支和弹药、机械零部件、含有贵金属的芯片和电路板，都会在扫描完成后被高亮标记在人形的视野中，它所要做的就是规划出一条能够最短时间完成全收集的扫荡路线，而后就可以直接返回集合区域，找一个不会被其他拾荒者偷袭的隐蔽地点待机到卡车重新出现。

不过64式并不喜欢这种没有感情全是技术的做法。在时间充足且自己确实无事可做的前提下，它选择完全代入自己扮演的角色，像其它拾荒者一样挨家挨户地寻找可能存在的补给品。

同时，为了避免一些可能出现的不必要的麻烦，64式决定在抵达这片废墟更深处之后再开展搜索。

至于什么是不必要的麻烦——

“撒开你的手！狗娘养的，这是老子先发现的！”

就在人形路过一户人家时，两道纠缠在一起的黑影撞破了本已朽坏的大门，重重摔在地上又继续扭打着，翻滚到了路中间。

翻滚最终停止后，声音先被64式听到的强壮男人占据了优势，他跨坐在一个明显比他瘦小好几圈的青年身上，一只手不断挥舞着，将试图起身的后者不断揍回地上，另一只手钳着对方挣扎最为剧烈的那条胳膊。那条胳膊上的拳头死死地攥着，里面明显有什么东西。

64式眯缝起眼睛，它从青年攥紧的手中检测到了一块余量尚有一多半的军用电池。它能够让松采沃帮用来存储数据的服务器群多运转一周的时间，因此大概能让发现它并成功上交的人免费领到往后半个月的食物。

相比于男人的括噪，青年就安静了许多，他有限的力气完全不足以摆脱当下的困局，但仍能勉强维持现状，好让他想一个打破僵局的办法。

比如说，在男人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自己攥紧的手上时，猛地一抬腿，将膝盖用力顶进了对方下半身防备空虚的某处。

64式仿佛听到了老虎机转出了一排相同图案时发出的提示音，但实际上那是从男人喉咙里漏出来的，理论上男性发不出来的呜咽声。钳制的力道随着这声呜咽减轻了一瞬间，青年抓住了机会挣脱束缚，但他没有尝试仅凭体重就能继续轻松压制自己的人身下钻出来，而是直接将手中之物塞入口中，催动口腔肌肉将那东西用力地咽了下去。

“不！！”眼睁睁目睹这一切发生的男人登时忘记了那击穿灵魂的疼痛，伸手扼住了青年的脖颈，“吐出来！你这疯子！”

青年很识相地吐出了一口唾沫，粘在了男人脸上。

面颊上的一丝凉意让男人一时之间愣在了那里，身下的青年艰难地呼吸着，伴随着阵阵干呕声，64式仍能通过脉冲信号“看”到那块电池，歪斜地堵在了咽下它的人的喉咙位置，将供空气通过的通道几乎堵死。

“Сука блядь！”随着面部的唾液一同风干蒸发的还有男人的理智，他伸手入怀，再次伸出时已握着一把大号的猎刀，没等青年做出任何反应便用力捅进了他的喉咙。

青年的干呕声走调成了漏气的嘶嘶声，男人用另一只手挡开刚刚被自己凿出来的温热粘稠的间歇喷泉，握着猎刀的手则继续用力地搅动着，将泉眼进一步撕开，试图寻到那块自己刚刚得而复失的宝物。

在泉水不再喷涌渐渐干涸后，他最终得偿所愿，瘫坐在了青年已没了动静的身体上，喘着粗气盯着手中那一小块包着浆拉着丝的电池。

突然间，男人发现了立在不远处目睹了全过程的64式，他双眼仍瞪得溜圆，抬起同样包着浆拉着丝的猎刀，指向了人形。

64式默默伸手探入上衣中，无言地取出了和存放植物样本的器皿一样藏在腹腔储物格内的冲锋枪，指向男人作为回礼。

下一瞬间，人和人形同时调转武器，指向了另一个方向的一栋完全倒塌的矮楼。

“滚出来！”男人咆哮道，他刚刚分明用余光看到了那里闪过的人影。

于是，一张肮脏的，稚嫩的脸颊畏畏缩缩地从一面缺了口的墙体后探出，紧接着是对方瘦小、尚在发育但明显发育不良的身子。

一个女孩踉踉跄跄地从矮楼高出地面一小截的地基上跳下，踉踉跄跄地跑到了男人面前，但女孩没有看男人，而是俯下身子，在青年的尸体旁蹲下了。

血仍从青年脖颈上的创口内缓慢地淌出，形成的浅泊漫过了女孩的双脚，面积继续一点点扩大。

女孩抿了抿嘴唇，伸手探入自己的衣兜，抓出了一把干燥的苔藓，小心翼翼地压在了青年的脖子上。

苔藓吸收水分重新变得温润，但青年提供的水分显然有些太多了，红色开始从女孩的指缝间溢出，顺着女孩的手掌流下，继续滴落在地面上。

64式放下枪，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标签：